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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木二记
2020-11-29 14:30:00  来源:检察日报  作者:王韩

  我从一座城市奔波到另一座城市,时令已是秋天,南方的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桂花香。江南的秋,因了暗香浮动的桂花,显出它独特的韵味。十二世纪,金国皇帝完颜亮读到“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”,对江南的富足美丽怦然心动,以致铁骑南下。这倒真应了这句话——男人雄霸天下或者归于浮屠的动机有时就是这么简单,可以源于一首美妙的诗,可以因为一双妩媚的眼,也可以因为一朵花。

  秋分时节,桂花开得闹猛。走到哪里,都可以闻到桂花的香,我生活的城市,是座阳刚豪迈的城市,一到秋天,因了桂花,倒显出几分别样的柔情。

  江南之地,桂花遍地。写过“能不忆江南”的白居易,曾在杭州为官,对江南景物多有赞美,他喜欢“山寺月中寻桂子”。杭州是座被桂香浸润着的城市,秋分时节,满城桂香,简直香到人的五脏六腑里,好像中了迷魂香,让人迷迷瞪瞪的。你得承认,农历八月的花魁,就是桂花,难怪八月又叫桂月。这时节别的什么花,无论怎样的争奇斗艳,风头都被桂花抢了去。桂花有金桂、银桂、丹桂和四季桂,若论香味,以金桂最为浓郁,它的香,就像那种风头最健的女子,有饱满的青春垫底,任性起来,是不管不顾的那种。有人闻了桂香会发诗兴,有人闻到桂香便会怀人,还有人,闻到桂花的甜香,竟然起了性欲,郁达夫有一篇小说《迟桂花》,里面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因为开的迟,所以日子也经得久。”以致郁达夫结结巴巴地说,“我,我闻了,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。”郁达夫是个情种,似乎还有点性欲亢进。

  赏桂也须当时,去年秋分时节,雨水特别多,几场秋雨下来,桂花像是受了情伤似的,香味减了几分。今年秋分,天气晴好,桂花的香味,较往年浓郁。桂子开时,我正好在天台出差,周末时,一帮文友找了一处桂花园。我们在桂花树下,清谈,说笑,秋风吹过,扑簌簌飘下桂花雨,落到发上、身上,也落在茶杯里,人闲桂花落,并非妄言。有桂花落下,这清茶成了桂花茶。真个是偷闲半日,抵去十年尘梦。

  桂花可酿成金黄的桂花酒,广寒宫里的吴刚捧出的就是桂花酒。还可以做成桂花露,那个风情万种的秦淮名妓董小宛就很会这一手:“酿饴为露,和以盐梅,凡有色香花蕊,皆于初放时采渍之,经年香味颜色不变,红鲜如摘,而花汁融液露中,入口喷鼻,奇香异艳,非复恒有。”平常日子里的风花雪月,最能打动人。

  每年秋天,我都会腌上几瓶糖桂花。记得第一次腌糖桂花还是少年时,以前老温岭中学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桂花树,花开时,整个校园都可以闻到它的香气,那时的我,年少,桂花开时,常一蹦一跳去桂花树下捡拾桂花,捡满一手帕回来,用温开水洗净,在吸水的纸上摊开,再放至阴凉处晾干,然后,一层白糖一层桂花腌渍起来。月余,即可食。煮银耳、莲子、八宝粥、汤圆时,撒上一小勺,别有风味——是实实在在的秋天味道。

  国庆长假,怕人多,没出远门,去爬家门口的白云山。从白云阁下来,绕到一家农家小院,院子里,有两棵粗大的桂花树,一人还抱不过来,想来有些年头。桂花树下有一大箩筐金黄金黄的桂花。老妇人说,是刚从树上打下来的。一冲动,我把这一箩筐的桂花全买下,足有二三十斤。回家后,腌了好几大瓶的糖桂花,把家里的瓶瓶罐罐全填满了,剩下的做了桂花枕。这桂花枕着实香,睡了几天,头发里满是桂花的香气。去食堂打菜,排在后面的美女问我,你是不是用了桂花味的洗发露,怎么那么香啊。

  开在城里的这些花树,不仅是一棵树,还依附着我们的记忆和感情,我很赞同阿来说的这句话:当这个城市没有很多古老建筑让我们的情感来依止,多一些与这个城市相伴始终的植物也是一个可靠的途径。

  桂花开时,秋光很美。春天容易相思,秋天容易怀人,所以文人们容易伤春悲秋,我是不会悲伤的,因为带着桂香的秋风,已经将弥漫在心间的一切轻愁吹散。有花如此,人生不应有恨。

  红蓼

  天已经蓝了快一个月。家乡的天空真是蓝,蓝天、白云时常可见,不像一些城市,一年到头阴着个脸,偶尔天蓝一下,乐得跟什么似的,朋友圈里都会刷了屏。天一蓝,便觉得阳光也通透温暖,心情也跟着亮堂,何况,秋天已经到了,是神清气爽的时节。

  紫薇、木槿,热热闹闹地开了一夏,终于落幕了。秋天里,出场的是桂花和葱兰。葱兰不甚起眼,容易被忽略,可我喜欢此花,纤巧的花朵,白的花黄的蕊,不管晨与暮,开得那么清新,轻尘不染的样子,让人心境跟着澄明。

  还有一种秋天的植物,是不能不提的,那就是蓼。《小雅》中写的“终朝采蓝”,就是蓼蓝,古人拿这种植物来染制衣服。到郊外漫步,很容易看到一丛丛的蓼。蓼有两种,南宋台州府志《嘉定赤城志》中云:“江岸者曰红蓼,遂旁者曰辣蓼。”辣蓼,台州人又称之为水辣蓼,成片地生长在水边潮湿之地,是乡间卑微的草本植物,跟车前草、半边莲、半夏一样,长在乡间野陌上,湿地近水的地方最多,这里一小丛,那里一大片,茫茫然然的样子,结着红色长条的穗子,开着淡红或白色的花,有点像倒挂的麦穗。秋愈深,其色愈浓。周瘦鹃先生很是抬举它,把它与芙蓉称之为“水边双艳”。

  秋天的红蓼,在风中摇摆着,似在偷听水与风的谈话,初一看,无甚出彩,细看,则觉出它的风情。红蓼清丽浓艳的花色,有一层古典的美色,是可以入诗的植物,红蓼跟岸边水洲、沙鸥翔集相连,分明有秋的意境。临海《巾子山志》有诗:“菊径香时来塞雁,蓼滩深处立沙鸥。”菊花开时,大雁南飞,长满红蓼的溪滩上,沙鸥独立寒秋,简直就是一幅国画。宋代台州才子黄庚亦有“十分秋色无人管,半属芦花半蓼花”句。我觉得这句诗特别有味道,比起他别的名句——“人无气节何足道,腹有诗书自不同”“溪深难受雪,山冻不流云”之类,少些耿介的文人气,多了几分田野质朴的气息。

  南宋道教全真南宗五祖白玉蟾是福建人,为了修道,长居天台山,秋日里坐船过黄岩,看到大雁从头顶飞过,岸上满是白蓼,蓼草开出白花,秋风一起,浪一般向一边倒伏,一时感怀,作诗一首:“星辰冷落碧潭水,鸿雁悲鸣白蓼风。一点渔灯依古岸,断桥垂露滴梧桐。”我觉得,这位老道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“苦”味,就像周作人说的,“心思散漫,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,一点味道都没有。”

  又说到周作人了。周作人的《乌篷船》里写到秋之红蓼,《乌篷船》是周作人“苦雨斋尺牍”中的一篇,以书信体的形式展现了绍兴意味悠远的日常生活,周作人早就说过,他虽然生活在大革命前夕的动荡年代,内心深处却向往着雨天,喝口清茶,同友人谈闲话,以为“那是颇愉快的事”,《乌篷船》里描写秋天的景色,“岸旁的乌桕,河边的红蓼和白苹,鱼舍,各式各样的桥,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,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。”文字是那种素面朝天的明净、冲淡。

  红蓼入诗,也入画。《红蓼水禽图》是中国美术史上的花鸟画名作,传为宋徽宗赵佶所作,其所绘意境正如一首诗所咏:“西风红蓼香,水禽破苍茫。”白石老人也喜欢拿红蓼入画,《红蓼》《红蓼群虾图》《红蓼蝼蛄》都是他的小品,画面意境清旷,幽远辽阔。不过,话说回来,但凡只要国画中有三两笔红蓼的,意境没有不清旷的。

  浪漫能当饭吃吗?还是来点实在的吧。在风雅之士眼里,红蓼是入诗入画的植物。在乡人眼里,红蓼气息泼辣,可驱蚊、酿酒,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。夏天,乡人将红蓼割下晾干,用来驱蚊蝇,气味辛辣,蚊蝇被驱逐得远远的,红蓼的这种功用,像艾草。海边一些地方的人,烧望潮之前,会把望潮裹进辣蓼里,在石板上摔得个七荤八素,经此一摔,望潮的味道更加鲜脆。

  红蓼亦是酿酒的材料,《嘉定赤城志》就记载了它的这种功能。台州的乡村,至今还有人拿它当作酒引子。红蓼的别称就是酒药草、酒曲草、酒酿曲等,这些名字,多多少少透露出红蓼的底子。好像一个人被唤作酒鬼,总有不小的酒量打底吧。秋天时,乡人去水边采集红蓼的籽,揉在面粉里,搓成一个个丸子,置于阴湿地方,发霉出乌花,就成了“曲霉”,这“曲霉”,是酿酒中少不得的玩意儿。

  早些年,台州乡下集市里,就有卖红蓼做的酒药。至今,天台、仙居的一些乡村,做白药酒(甜酒酿)时,主妇也会用上红蓼酒药。

  每每看到红蓼,心中便生出浓浓的秋意,有时,还会生出微醺的感觉。

  (王寒: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出版著作有《花事》《少见多怪王小姐》《刀子嘴豆腐心》《纯属戏说》《城市的良知》《行走新疆》《台州有意思》等,及研究江南文化的“江南风雅颂”系列:《无鲜勿落饭》《江南草木记》《大地的耳语——江南二十四节气》。)

  编辑:王洪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