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祁连山下的草原
2021-08-06 10:38:00  来源:中国环境报
   在青海草原上,我结识了一位叫昂青的蒙古族牧民。他出生于一九七二年,黑红的脸膛,结实的臂膀,一看就是一个勤劳朴实的人。

  我一跨进他家的门槛,迎面见到的就是一幅挂在墙壁上的成吉思汗画像。那幅画像是绘制在牦牛皮上的,栩栩如生,很是传神。我开玩笑说:“我是来走亲戚的,我姥姥家是蒙古族呢。”小时候,我在内蒙古东部生活过若干年,会几句简单的蒙语。于是,我用蒙语问候昂青:“塔赛音拜努?”(家里都好吧?)

  昂青一边回答“赛音!赛音!塔赛音拜努!”(好!好!家里都好!)一边伸出手,与我伸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。

  我:“博力车日乌苏赛努?”(牧场里的草长得怎么样?雨水丰沛吧?)

  昂青:“赛音,赛音,呼日宝喏额勒博格。”(好,好,入夏以来雨水充足。)

  昂青,在蒙古语里,就是猎人的意思。早年间,牧民家里都有猎枪,后来都被政府收缴了。昂青告诉我,放牧不是牧民的工作,而是牧民的生活。他家有两千亩牧场,冬牧场九百亩,夏牧场一千一百亩。牧场都进行了围栏。青海草原围栏的标准是,十米长立一个桩(材料有水泥的,有木头的,也有三角铁的),两个桩之间构成一个单元。围栏高度是一米二,每个单元纬线八条,经线二十条。最上面一层往往加一道刺丝。一般野生动物是很难跳过去的,常有岩羊、羚羊、野兔试图跳过去,结果被刺丝刺破肚皮,难以挣脱,就被挂在了围栏上。食肉野生动物对食草野生动物发起攻击时,由于围栏的阻隔,使得它们无法逃跑,就乖乖被擒的情况时有发生。

  也有例外。

  当我真正面对草原围栏时,才知晓,对于野牦牛、马鹿等体形高大的野生动物来说,围栏根本不起作用。它们略略跳跃一下,就可以跨过去。即便跨不过去,猛力一撞也就把围栏撞倒了。特别是野牦牛,无论多么坚固的围栏也拦不住它,它的犄角可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,破坏能力极强呢。

  在争议和质疑中,草原管理部门已经认识到了围栏的一些负面问题,若干年前就有计划分批次地开始对围栏进行改造了。改造包括两方面内容,一则改变围栏走向,为野生动物活动和迁徙留出通道;二则降低围栏高度,由过去的一米二,降至一米,甚至不足一米,最上层那道刺丝也去掉了。这样呢,牛羊照旧跳不过去,但是岩羊、羚羊、狐狸、狼、野兔等野生动物就可以轻松跳过去了。草原上偶尔会出现有趣的场景:人——牲畜——野生动物和谐共生。也许这样描述还略有些抽象,换一种表述吧——具体到一块草场围栏里,常有七八十头牦牛、四五十只岩羊混在一起吃草,互不相扰。而牧民呢,就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,也不去驱赶。

  围栏的成本每米二十元左右,包括木桩、铁丝等材料费,也包括雇人安装的劳务费等。如果是自己动手安装,劳务费就省下了。那样的话,围栏一米只消七块钱就够了。昂青家养了一百多头牦牛,一百多只羊。经济收入还算不错。

  在青海,牦牛被称为“高原之舟”。

  牦牛是由野牦牛驯化而来,经历了漫长的历史。对牦牛的赞誉至少应该有这些词汇——力气大,耐寒冷,善爬山,能载物,御风雪。牦牛的肉、奶、骨、皮、毛、绒等,为牧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所需。牦牛还是牧民不可或缺的最便捷、最靠得住的运输工具。

  一个牧民的财富有多少,主要看家里养了多少头牦牛。

  一头牦牛散养三年,第四年进栏育肥,出栏时一头牦牛能卖一万三千元。去掉成本,一头牦牛净赚三千元。牦牛主要销往重庆、四川那边。

  昂青总共有三处住所——常住的是村里的瓦房;前些年在海晏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,进城办事就不用住旅店了;山里的牧场还有一处蒙古包,夏季放牧就住在蒙古包里。

  说话间,昂青的女儿端出奶茶招待我们,桌上还备了炒米、奶皮、奶酪、糍粑、牦牛肉干。当我问及野牦牛的一些情况时,昂青说,他小时候,家里养过三头野牦牛。我问道,野牦牛有哪些特征呢?昂青说,野牦牛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,一眼就可以看出来。其一,嘴巴宽;其二,鼻孔大;其三,眼睛圆;其四,尾巴散状明显;其五,性格生猛,野性十足。

  我问昂青:“你见过野牦牛的舌头吗?”

  昂青笑了,说:“当然见过了,它的舌头厉害极了,装草料的纤维袋子,它用舌头舔一下,就能舔出一个大窟窿。有硝土的地面,它舔几下,就能舔出一个大坑。”

  昂青认为,野牦牛与牦牛交配,可以优化牦牛种群。他告诉我,大通县有个牦牛配种场,就是用野牦牛跟牦牛交配,使得繁育出的牦牛具有了一定的野性。昂青说,早年间,祁连山上的野牦牛很常见。有时候,牧民就把牦牛赶到山上,故意创造牦牛与野牦牛遗传基因交流的机会。

  虽然,草原围栏对野牦牛活动并无多大妨碍,但却大大减少了牦牛与野牦牛的接触机会。我隐隐意识到,对草原的保护来说,用永久围栏之法一围了之,或许真的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。

  2012年,海晏县草原站用围栏搞了一块面积十亩的样地,绝对禁止牲畜进入,结果怎么样呢?——披碱草和冰草疯长,而其他草种不见阳光,无法返青,便渐渐退化了。时至今天,那块草场全部退化掉了,成了一块废地。

  青藏高原是世界上牦牛主要分布区,拥有牦牛一千五百万头,其中青海草原承载量就占七成以上。保护草原的关键,不是围栏,而是控制承载量。物无美恶,过则成灾——牲畜的数量要控制一定的度。不能过度,过度就会对草原造成损伤。伤了草原的元气,再去修复就难了。

  从草原站的围栏十年试验样地情况来看,草原不围栏不行,围栏时间长了也不行。围栏往往是草原承包到户的四至边界,拆除围栏,就意味着边界消失了,放牧就会回到无序状态,矛盾和纠纷就会不断,从而导致对草原的恶性利用。草原专家杨有武认为,围栏三年到五年时间最合适,否则,时间长了不但不能保护草原,反而会导致草原退化。

  草原放牧是完全必要的,一方面牛羊在食草和行走的过程中可以传播种子;另一方面,一些草的种子落地后,经过牲畜的踩踏,才能进入土壤里,从而促进草的种子发芽。

  牲畜的嘴巴,牲畜的脚步,可以唤醒草原,使其在动态中保持活力。

  草原上的植被、景观与分布,取决于它所处的纬度、经度、高度,以及由此形成的气候水热关系。草原从来不是孤立的,它是独特的生态系统,并与森林、荒漠等其它生态系统保持着特定的联系。

  草原的概念可不光是草的集合,它时刻充满着生命的律动。在草原上,鼠是鼠,兔是兔,鼠兔是鼠兔。鼠兔是打洞的高手,胜过鼠,胜过兔。似鼠非鼠,似兔非兔,全身圆溜溜的鼠兔,总是无忧无虑。它,生性胆小,却又极其好奇。它不愿闷在洞里睡觉,而喜欢趴在洞口的小土堆上观望。当空中猛禽的暗影划过,它便迅速窜进洞里,不见了踪影。有人曾把草原的退化归罪于鼠兔。因为鼠兔啃食草叶、草根并且掘洞翻土,有大量鼠兔生存的草原,放眼望去到处是窟窿,扒出的土,一滩一滩堆成了堆,黑乎乎的,牧民称其为“黑土滩”。“黑土滩”无规则,无逻辑,东一堆,西一堆,南一堆,北一堆,突地一下,某个不经意的地方又冒出一堆,着实不怎么雅观。

  ——这是多么愚蠢的认识。准确地说,鼠兔是高原草甸退化的结果,而非原因。不是鼠兔打洞造成了草原的退化,而是鼠兔更喜欢在退化的草原上打洞而已。因为长势好的草场会挡住鼠兔的天敌。

  事实上,鼠兔可不是可有可无的。栖息在草原上的鸟类和爬行类野生动物,都是依赖于鼠兔的洞穴应对恶劣的天气和天敌袭击的。有了鼠兔,草原上的猛禽、狐狸和狼,才有丰富的食物。鼠兔洞穴里,那些借宿的动物们排泄的粪便,又是促进草原植物生长的好肥料。而粪便里未能消化的种子,又得以持续传播和扩散。

  青海省林草局退耕办主任樊彦新说,过去对草原的认识偏重它的经济价值,而忽略了它的生态功能。近年来,青海省加大了草原生态修复力度,光是退耕还草就达三十余万亩。

  草原兼具生产、生态和文化等多重功能。草原,创造了陆地上最大的生态系统,草原,也生长着坚韧与野性,丰沛与复杂,脆弱与简单,信仰与爱情,神秘与传奇。

  中国是世界上草原面积最大的国家。草原占国土总面积约四成以上。在国内,草原面积排名是——西藏第一,内蒙古第二,新疆第三,青海第四。青海及青海草原对于中国来说,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当我仰望祁连山那若隐若明的雪线,并置身草原深处的时候,似乎对牧民——牲畜——野生动物与草原的关系又有了另外一层理解。(李青松)

  编辑:王洪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