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锡惠山西南面有一座青山，半山腰处坐落着青山寺。

　　青山寺其实是庵堂，小时候，这里只有一位师太，是原无锡轻工业大学的退休教授，因在家时姓缪，大家便都尊称她缪师太。

　　那时，青山寺只有一个大院子，院门是大红色的两扇木门，远看像古时的大户人家。进院左手边是一个大灶台，斋饭就是在这上面做的，右手边有一口井，早上用于洗菜，饭后有一群人聚在这里洗碗。再往里走，有一栋宽敞的房子，里面供着一尊卧佛，是美国光明寺寿冶大和尚捐赠，此外屋内再无其他佛像，很简陋，反显得那尊卧佛很高大。卧佛是佛陀涅磐时含笑侧卧的姿势，面容安静慈祥。

　　每月逢初二、十六，青山寺会定期举行活动，大家都聚在这个院子里吃素饭。大概因为来的基本都是擅长烧饭的老婆婆，又大概这里做饭用的是江南农村常见的大灶头，总之素斋特别可口。这其中，我最喜欢的，就是每年腊月初八的腊八粥。

　　腊月初八喝腊八粥这一习俗在我国流传已久。江南民间在腊八这天，将家中所有零碎的豆子、枣子、糯米、莲子等等一锅煮食，祈愿来年丰收。这样一碗融合了丰富食材的粥实在是孩子眼中的美食。而在佛教中，腊八为佛成道日，也有僧俗大众煮粥供佛的传统。传说释迦牟尼佛弃位出家后，六年苦行中，每日仅食一麻一麦，身体渐渐极度衰弱。后来在腊月初七日这天，佛陀终于明白，不能过于执著于苦修，只有舍弃苦乐二边，才能契入菩提大道。恰在此时，一位牧女沿河边缓缓而来，见世尊相好庄严，便奉上乳糜供养。世尊受食乳糜后，身体气力瞬间恢复，内心欢喜，并在腊八这天凌晨，于菩提树下，夜睹启明星悟道成佛。从此，便有了佛教。而为了纪念供奉乳糜的牧女，腊八节也作为一个重要节日保留下来。

　　我会去青山寺是缘于我的小伙伴，娜娜，她奶奶是那儿的居士。每到青山寺有活动又刚好周末休息的时候，娜娜就会来叫上我。若是去得早，还没开饭，我和娜娜就在寺外的平台上或凉亭里聊天。

　　记得那年的腊月初八，冬日的阳光温暖柔和，我们在外面聊得太投入，竟忘了已经开饭。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，一回头，看见缪师太站在院门外，对着阳光笑吟吟地看着我们说，来吃饭啦。我们赶紧一溜烟地跑进门去。

　　娜娜给我拿了一个大碗，到打粥的婆婆那里打了满满一大碗。我接过粥，只听得那位婆婆说，这个粥啊，工序可复杂了。昨晚先把青菜洗好，早上四点就开始熬粥。先得把青菜炒熟，再放到粥里，然后加进面筋、百叶、蚕豆等各种食材。我这腰都酸啦，在家里做饭都没这么累哟。眼看她话说不完，娜娜便拉我出了院门。

　　记得上回来吃斋饭的时候，我俩是坐在凉亭里吃的。我吃得正投入时，娜娜忽然悠悠地说，这个凉亭可有故事了，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，说是那时有个善男子，半夜里突然雷电大作，几个妖怪就要去取他的性命。他吓得狂奔，一直跑到这座亭子里，眼看前方无路可逃，便跪着默念南无地藏王菩萨的名号。结果所有妖怪都消散了，地藏王菩萨真的现身其前。说到这里，娜娜拍拍我的肩膀说，以后如果夜里打雷，记得来这亭子里避避。那次回去后，某个雷雨夜，我忽然想起这个故事，着实吓了身冷汗。过了好几天，才转过脑子来，大概是娜娜诓我的。

　　于是，这次看她带我朝一棵参天古树走去，眼神闪烁，我便猜想她又在编故事，赶紧去套她的话，说，这棵古树，该不会也是有传说的吧？娜娜听了，开心地说，正是啊，这棵树，说来，那可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，话说那是个雷雨夜，善男子，妖怪，地藏王菩萨。我一路耐心地等着她说完，方才悠悠地说，你上次，不是说是在那个凉亭么？娜娜眼见“故事”被我勘破，赶紧解释说，错了错了，这回救他的是观世音菩萨，嗯嗯，也是个雨夜。

　　我懒得再辩下去，我俩便靠在一起，认真地吃粥。蚕豆煮得稀烂，入口即酥。红枣香甜，糯米软糯可口。煮过的荸荠透着淡绿色，咬在嘴里脆脆的。菜叶、油豆腐、百叶裹着米粥，无比鲜香。一青边碗米粥很快就吃完了，一碗下去，意犹未尽，我们便再去添了一碗。在冬日的阳光下，天上人间，我们的眼里只有手中的这碗粥，周遭的人和事都渐渐隐去。

　　几年后，缪师太圆寂了，青山寺也扩建了。我和娜娜功课也多了起来，便不再去那里了。

　　后来，离家读大学的时候，某次去西园，在斋堂里从义工手中接过一碗热粥。一口下去，热流在我体内蔓延，突然间所有异乡的孤独感排山倒海而来。在那个冬天的傍晚，我捧着碗的双手微微颤抖，像一枚寒风中卷曲的黄叶。

　　闭上眼，仿佛看见缪师太微笑，招手，仿佛我还和娜娜并肩坐着喝粥，仿佛牧女沐浴着恒河的阳光缓缓而来，那样温暖而美好。